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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3章 無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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男同學聽了梁樅的話,驚訝非常:“他們倆正在談戀愛?不容易啊,終於修成正果了。”

梁樅諱莫如深:“差不多。”

其實梁樅並不了解詳細情況。

說來慚愧,梁樅與傅承林相識多年,依然猜不透這位老朋友的心思,但是,他預感姜錦年和傅承林有戲。

想到此處,他回頭看了一眼傅承林。

傅承林的身邊站了一位年輕志願者。那名志願者是本校一位男生,脖子上掛了個牌子,看起來挺正式,他彎腰和傅承林說:“傅學長,請跟我去後臺,馬上輪到你演講了。”

傅承林聞言站了起來,從公文包裏掏出一張稿子,再隨手把公文包扔回了座位。

他沿梯向下,漸行漸遠,逐步來到燈火通明的區域,眾多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背影上。即便他沒說一句話,沒做一件事,只是靜靜地立在那裏。

好一個偷心賊。姜錦年腹誹。

她不再刻意挺直腰桿,毫無負擔地靠向了椅背,右手稍微伸向了旁邊……她偶然碰到了那個被傅承林遺忘在座位上的公文包。皮革微涼,工藝考究,但是好像沒怎麽用過。

姜錦年自言自語:“怎麽搞的,忘記帶包……”

前排的梁樅聽見這話,扭過頭來:“你給他送過去唄。”

姜錦年卻道:“他會回來的。”

她默默思考:我幹嘛要給他送東西?多此一舉。

想通了這一點,她安安穩穩待在座位上,旁觀傅承林的演講。演講臺上擺著一籃花,放滿了百合、紫葵與馬蹄蓮,集齊了紅白綠三種色調,格外秀致明艷,生機盎然。

傅承林站在花籃之前,攤平了一張演講稿。他把麥克風調到了合適的高度,開場第一句話是:“各位同學、校友、老師們上午好,我是2008級金融系學生傅承林……”

他的聲音回蕩耳際,沈穩有力。

姜錦年卻聽得意興闌珊。

因為她昨天晚上幫他改稿,早就知道了他的演講內容,她能猜到他接下來的每一句話。就像是航行在河道中的一葉扁舟,順風順水地前進,按照既定路線,毫無風險,毫無曲折。

所以姜錦年靜坐不動,腦子裏回憶著早間新聞,揣摩今日的證券市場。她註意到上司羅菡的排名下跌了幾位——他們這一行沒辦法不註重排名,公司內部經常為基金凈值排序。

這種做法,就類似於……念高中時,全校通報成績。

誰能掙錢,誰就牛逼。

其中壓力可想而知。

姜錦年陷入沈思,而附近的觀眾紛紛鼓起掌來,氣氛歡鬧——原是因為傅承林演講完畢,開了個玩笑。他還說,借用他很喜歡的八個字,祝願各位校友前程似錦,年年好運。

所以,他喜歡的八個字是:前程似錦,年年好運。

梁樅率先反應過來,感嘆道:“錦年啊錦年。”

姜錦年一口咬定:“巧合而已。”

梁樅語重心長地規勸:“小姜,世上沒有那麽多巧合,只有我們不敢面對的現實。”他低垂著腦袋,單手扶額,面容隱沒在陰影裏,仿佛一位博古通今的哲學家。

周圍的同學們正在討論傅承林,猜測他現在的職業、研究方向、感情狀況。而傅承林本人已經謝幕退場,跟隨另外三位師兄,消失在了禮堂正廳出口。

他要去哪裏?

姜錦年不知道。

她朝著那個方向眺望,視野內空無一人,只有一條冷冷清清的走廊。

她等了一個小時,傅承林依然沒出現……她不禁有些擔心,他不會就這樣回酒店了吧?校慶典禮即將結束,到時候,人山人海,摩肩接踵……

傅承林的公文包還在座位上。

姜錦年選擇了提前離開。

她左手拎著自己的包,右手挎著傅承林的公文包,沿著走廊左顧右盼,像個遠道而來的尋親者。她聽見禮堂內校歌的尾聲,料想再過幾分鐘,出口就要擠滿人群。

傅承林連個影子都沒有。

微信消息也不回。

這位行蹤神秘的優秀青年畢業生,究竟跑到哪兒去了?

姜錦年快要失去耐心時,恰好通過一扇窗戶瞧見了對面的咖啡廳。咖啡廳一樓的某處隔間裏,傅承林正在與一個中年男人談笑風生,氛圍尤其祥和安寧。

煙雨霏霏如隔雲霧,院中一片繁花綠樹。

姜錦年沿著一條小路,直奔校內咖啡廳。當她終於來到目的地,她又遲疑了幾秒鐘,心道:貿然打斷別人的談話,會不會顯得她很沒禮貌?

就在這時,傅承林喊了她一聲。

他似乎早有預料。

姜錦年往裏面瞥了一眼,坐在角落的中年男人朝她一笑,問道:“承林,這就是你提過的姜同學?讓人家過來坐坐吧。”

這名中年男子的西服銘牌上寫著“傅容”二字,姜錦年霎時想起來,傅容就是本校的客座教授,某四大行在任高管……換句話說,他是傅承林的父親。難怪成熟之餘,更顯風度卓然,原來他們家這般模樣是遺傳。

姜錦年表明來意:“傅承林把東西落在了禮堂,我帶過來了。”

她拎起公文包,放到了傅承林眼前。

傅承林邀請她坐下,還叫來了服務員,問她想吃點兒什麽——校內咖啡廳提供各種酒水飲料,也有簡易快餐,不過姜錦年只要了一杯檸檬茶。

桌子正中央掛著一盞珊瑚紅的綢罩燈,暗光若隱若現,灑在淡金亞麻桌布上,仿佛黃昏時分的雲影。

因為房間布置得優雅溫馨,這家咖啡廳一直都是校內情侶約會的常去之地。年輕男女們偏愛這種交流場所,但姜錦年深感不適合。

她穿著短袖連衣裙,手腕擱在桌上,傅承林端一次杯子就會碰到她,她幾乎要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。

而且吧,傅承林他爸就坐在他們的對面,這種狀況,可真像是傅承林帶著女朋友見家長——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,姜錦年就狠狠唾棄自己,又喝了一大口檸檬茶……酸酸的,絲毫不甜。

傅承林正式向她介紹:“這是我父親,他今天剛好路過學校。”

姜錦年看向傅容,打招呼道:“您好,我是姜錦年……傅承林的大學同學。”

傅容年過半百,眉目深邃,鼻梁高挺,不過眼角有皺紋,兩鬢染白霜。他的舉止溫文爾雅,笑起來分外慈和,倘若他是一個商人,想必也會是位“儒商”。

他的教育方法很特殊,幾乎不怎麽管教傅承林,自然也不了解兒子的感情經歷。但他曾聽兒子提起過姜錦年,如今又見到了姜錦年本人,就想起了傅承林對姜錦年的評價:用功,上進,挺聰明,偶爾傻乎乎。

“偶爾傻乎乎”這五個字,值得揣摩,意蘊雋永。

只因男人對女人的感情,多半源於欣賞或愛憐。

傅承林察覺傅容的神態變化,解釋道:“姜同學和我認識八年,我們上個月才重逢。正巧,今天一塊兒參加校慶。”

他說著,還端起玻璃茶壺,往姜錦年的杯子裏添水。

澄黃色的檸檬片在水流中上下顛簸。

姜錦年撥開他的手,客客氣氣地說:“傅同學,剛才見到你演講的風采,讓我覺得今天這趟沒白來。”

傅承林穩住了即將濺水的茶壺,指尖輕敲了一下壺身,道:“那會兒我往觀眾席瞥了兩眼,你似乎沒在看我。”

“似乎”二字只是委婉,他確認她很心不在焉。而他莫名其妙地介意這一點。

傅容見狀,端坐對面,笑問:“你們這些同學,中午是不是還要聚餐?快十二點了,我跟你們學院幾位老師有飯局,我先走一步。”

他站起身,囑咐兒子:“都是二十六七歲的人,事業上升期,平常工作也忙。好不容易聚一次,你要把握機會。”

說完,傅容先行離去。

姜錦年向他告別:“叔叔再見。”

傅容回頭,朝她和傅承林揮手。

傅承林掏出錢包結賬,剛好他有一百塊現金,是昨天與梁樅打賭贏來的,他準備花掉。但是姜錦年不允許,姜錦年搶在他前頭結算了,並說:“這點小錢,我還是有的。”

他失笑:“五十塊的賬單,還要搶著付,真把我當姐妹?”

姜錦年回答:“我們做不成姐妹,還能做哥們。”

傅承林調侃道:“哥們?你身上沒有一處像男人。”

姜錦年眨了眨眼,反駁他:“不就缺幾個器官嘛,男人跟女人能有多大差別。”

傅承林尚未接話,姜錦年拍響了桌子:“行了,別貧嘴,我要去參加同學聚會,這是我今天出現的終極目的之一。”

班級聚會的飯店位於學校旁邊。

聚會負責人正是阮紅。

她一早就訂好了包廂,還把菜單、飲料、娛樂節目寫成一個Word文檔,分享在了同學微信群裏,詢問大家有什麽意見,她再改進。

眾人紛紛稱頌。

聚會進行時,阮紅穿梭於房間,衣袂蹁躚如蝴蝶,四處活躍氣氛。她一會兒和這個人玩鬧,一會兒與那個人敬酒,偏不往傅承林這邊來。

而傅承林、梁樅、姜錦年三人並坐一排,惹得周圍同學無比訝然。

姜錦年身邊就有一位男同學。她對他有點兒印象,記得他名為鄒欒,綽號是“鄒大俠”。他愛看古典小說,崇拜《聊齋志異》的作者蒲松齡,而且一直對阮紅有意思。

鄒欒再三質問她:“不會吧,你真是姜錦年?”

姜錦年已經厭煩了此類問題,幹脆道:“我是假的姜錦年,你小心被我騙。”

鄒欒便笑問:“騙財還是騙色呢?你選一樣唄。”

姜錦年抿了一口酒,瞇眼瞧他:“你究竟是有財,還是有色?我一樣都沒發現呢。”

她毫不掩飾嘲弄意味,顯然目空一切,傲氣淩人。可是她也膚如凝脂,明眸善睞,黯淡燈影落在她身上,真如美玉生光一般,無形中邀人品鑒、邀人把玩。

鄒欒剛一瞧見她,就聯想起了桃花艷月,繼而被她撩撥心弦——那是一種朦朧的好感。絕非愛情,更談不上喜歡,只是埋藏於心底的隱約躁動。

他忍不住問:“姜錦年,你在哪裏高就?”

姜錦年道:“基金公司。”

那人又問:“做分析員嗎?”

姜錦年輕笑:“怎麽,你感興趣?”

鄒欒握著杯子,旋轉了小半圈:“我對你最感興趣。你花了多久瘦下來?多有毅力啊,我就佩服那種能力強的女人。”

他說話時解開了一顆衣領扣子。

姜錦年往裏瞥一眼,只覺索然無味。

她抓過酒瓶,把紅酒倒進高腳杯,隨後傾斜杯子,晃了一晃:“鄒欒,你跟我講過一句話,我記到現在。”

鄒欒悶哼一聲:“啥?”

姜錦年若有所思:“當時呢,你指著我,嚴肅地說……”

鄒欒側耳細聽。

姜錦年卻笑:“你這樣罵我——‘姜錦年,憑你一頭母豬也配和美女爭高低,求你快點滾回豬圈’……罵得好兇啊。”

鄒欒的面皮子被染紅:“我都不記得這事了……要是真有其事,我道歉,我自罰三杯。那年我才十九歲,人不懂事。”

姜錦年心道:這人可真沒意思。一會兒說自己不記得了,一會兒又記得那是十九歲。

她忽然感到百無聊賴。連同自己非要來參加聚會的舉動,都像一個冒失又愚蠢的烏龍。昔日的宿敵阮紅對她彬彬有禮,鄒欒這邊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。常言道“君子報仇十年不晚”,怎料十年後的對手沒了當初的跋扈模樣,最囂張傲慢的人反倒成了她自己。

鄒欒自行碰杯,熱情道:“錦年,我有一句詩,今天分享給你——‘渡盡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’,來,咱們幹一杯,就算再續同學情,你看我先喝。”

直到今天,姜錦年才發現他的豪邁直爽。

他暢懷牛飲,一滴不剩。

姜錦年回敬道:“我最多喝一口……”

話沒講完,身後來了一個人。

她擡頭一望,視線與傅承林對上。

傅承林不知為何站得離她那樣近。他拿開了她的杯子,勸誡道:“姜錦年,你幾乎沒有酒量……下午還要開會,你們公司的投資總監也在場。你得保持清醒的頭腦,別醉到一發不可收拾。”

姜錦年沒理他。

她扭頭和鄒欒說:“你瞧瞧人家傅承林,他這種男人,才算是有財有色。”

鄒欒逗趣道:“那是,人家可是男神啊,要不然你怎麽一直追著他跑呢?”

傅承林拉開一把椅子,落座在鄒欒身邊。他的語氣平和自然,像是在與朋友閑談:“男神這稱號,我擔不起,大家都是有喜怒哀樂的凡人……”話裏一頓,他又問:“你們剛才在聊什麽?我聽你說了一句,渡盡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。”

鄒欒品過味來:如果他堅持翻舊賬,傅承林一定會和他一起翻。到時候,誰更沒面子,那就不好說了。

他連忙給傅承林倒了一杯酒:“真沒什麽,都是些陳年往事。”

隨後,他與傅承林談起了投資行情。

他說:“去年A股波動很大,起碼有三次股災。我認識好幾個朋友都爆了倉,防不勝防。今年稍微好轉了些,但也好不到哪兒去……”

傅承林不假思索道:“是麽?我最近沒關註A股的證券組合。”

姜錦年聽得撲哧一樂。她毫不留情地拆臺:“騙鬼呢,A股港股美股,哪個能少了你的份?”

她抿一口葡萄酒,眼角餘光還在瞥他,姿態千嬌百媚:“我懷疑你在做量化對沖投資。不過你肯定不會跟我講的,你只是看起來陽光健康,積極向上,其實一天到晚心裏不知道藏了多少事。”

傅承林低聲問她:“難道你心裏沒藏事?”

他單手扣住一只玻璃杯前傾,與姜錦年的杯子碰了一下。像一個躬身力行的騎士,臣服於他目所能及的領主。然後他淺嘗酒水,接著說:“正常的父母都會愛子女,不求回報,不計所得。就算這樣,父母也會頭腦一熱,和孩子們吵來吵去,發生爭端,相互磨合。”

姜錦年的視線越過鄒欒,直勾勾盯在傅承林身上。

鄒欒識趣地離開了。

傅承林總結道:“何況是沒有血緣關系的兩個人?投資場上,還是挺忌諱……交淺言深。”

姜錦年了然:“繞了那麽大一個圈子,原來你就是想說一句,你跟我不熟啊。”

傅承林覺得她太武斷。他們兩人至少有八年交情,在校期間,每天低頭不見擡頭見。不過因為現在供職的企業不同,不方便公開討論一些內部避諱。

然而姜錦年沒再細究。

她一溜煙跑了。

在男同學堆裏,她比阮紅更受歡迎。一是因為姜錦年不僅漂亮,身材也誘人,二是因為,阮紅已經結婚了,而姜錦年依然單身。

姜錦年認識了許多新朋友,心裏卻覺得:這些男生基本都變了。從前他們和阮紅講話要害羞,現在他們見慣了大場面,自有一套交際應酬的方法。

一旁的阮紅舉著酒杯問她:“減肥前後,你的世界一樣嗎?”

姜錦年道:“天差地別。”

阮紅笑著接話:“男人都是賤骨頭。”

姜錦年反駁一句:“也有例外吧。”

阮紅的唇印留在了杯沿。她目光飄移,從角落裏劃過:“你想說傅承林?他也是那一副德行。他長得帥,反應快,家裏有錢,只會比普通人更放浪不羈……他有資本。”

姜錦年沒做聲。

她瞥向了傅承林的影子,光明與陰影重疊,地板一亙深一亙淺。

阮紅放下高腳杯,摟住姜錦年的腰,輕揉了一把,先是笑說:“楊柳小蠻腰,手感真好。”隨後又帶著酒氣道:“看在你曾經和我喜歡同一人的份上,我勸你一句,收斂收斂脾氣,否則你根本拴不住人心。”

姜錦年冷淡應道:“謝謝提醒。”

聚會散場後,姜錦年和傅承林一起離開了酒店。因為他們即將前往同一個地方,參加一場電商金融合作大會。

傅承林有車有司機。他自願捎帶姜錦年一程。

從酒店門口到停車場還有一段距離。兩人並排行走,共打一把傘,天幕昏暗不見日光,雨水將街道沖刷成墨色,附近還有一家小吃店搭起一座涼棚,吆喝著叫賣炸雞。

沒錯,正是炸雞。

金燦燦、脆生生、香噴噴,帶著幾分餘溫,被安放在透明的玻璃櫥櫃中。

姜錦年腳步遲疑。

不多時,她沈重地踩上臺階,濺起一灘水,感慨道:“真他媽的懷念油炸食品,老子五年沒嘗過一口了。”

傅承林歪斜傘柄,偏向她遮風擋雨。表面上,他與平時無異:“旁邊還有小孩子,姜同學,註意措辭。”

附近的小學生們發出一陣哄笑,一擁而散。他們各自舉著卡通雨傘,背著彩繪米奇書包,飛奔向前方一所學校。

姜錦年反過來指責道:“你的語氣太嚴肅,小孩子們都被你嚇跑了。”

傅承林的應答漫不經心:“到底被誰嚇跑,還真不一定。要不你找一個小朋友,采訪一下他?”

姜錦年驀地想起阮紅的忠告,幽幽接話:“我現在就想采訪你,傅承林,你是不是更喜歡哪種……柔情蜜意,嬌嬌滴滴,百依百順的女孩子?”

傅承林半低著頭,做思考狀。

少頃,他說:“沒什麽不好,挺可愛的。”

姜錦年一氣之下,故意發嗲:“那邊的炸雞好香啊,你去幫我嘗一嘗嘛。”

傅承林擺手:“算了,你還是保持原樣吧,別把成年人都嚇跑了。今天炸雞生意不好怎麽辦?”

姜錦年隨口胡扯:“你根本就不懂欣賞,我剛才模仿的是90年代香港電影《喜劇之王》裏的女演員,充滿魅力,風靡萬千少男。”

傅承林借用電影裏的臺詞:“能不能有點專業精神?”

姜錦年賭氣道:“不能。”

傅承林低笑出聲,映在薄暮色的雨景中,他有千萬般好看。

他們從天橋上穿行而過。雨勢漸急,傾盆降落,構成了如煙如霧的水簾。傅承林走在外側,右手撐傘,左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,姜錦年發現這一點,驚覺這把傘十分偏袒她。

她趕忙翻包,想找到自己的雨傘。

找不見了。

可能掉在了哪裏。

姜錦年停步,又聽傅承林說:“沒事,快到停車場了,車裏有暖氣。”

誠如傅承林所言,車內確實有暖氣。但是從停車場駛向目的地,僅需二十分鐘的車程。到時候,他的衣服可能晾幹了,皺皺巴巴貼在身上,似乎也不太合適。

好在轎車的後備箱裏,放了一套備用西服。

上衣的顏色是深灰,與他現在穿著的這件很像。他緩慢地解開衣扣,脫下了濕掉的外套,拿起另一件完好無損的備用品,這時,姜錦年擡手摸了他的左肩。

她悄悄說:“嗯,你的襯衣逃過一劫,沒潮。”

他玩味地看著她。

襯衣扣子開了兩個,露出鎖骨以下三寸肌理,領帶也有點兒淩亂——他這幅模樣,可真像是剛被人糟蹋過。

姜錦年一邊默念:冤有頭債有主,一邊幫他把扣子系好,調整了領帶的松緊。

她的手指稍一伸長,就碰到了他的胸膛。毫無阻隔,肌膚相親,切實體會他的溫度。

他問她:“怎麽樣?”

姜錦年垂首,佯裝不懂: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
她避免和他對視,目光閃爍,卷翹的睫毛一如蝶翼。她五指擰在座位扶手上,骨節彎曲成弧形,即便她努力地面無表情,細微動作也出賣了內心。

傅承林挑起她的指尖,端詳她手背上的細微靜脈。共有三條,附著於筋骨,透過雪白的皮膚,血管顏色偏淺藍。

他記起從前有誰說過,血管太明顯,說明氣虛不足,中醫或稱為“收澀固脫”。他不由得撫上她的手背,沿著外側方向摩挲一小段距離,力道輕緩,引發一種撓心抓肝的癢。

姜錦年猛然握住他的手。

為了不讓前排司機聽見,她咬字極輕:“你在想什麽呢?不要把泡妞的本事用在我身上。”

傅承林任憑她死命捏著他,卻沒答話。

她松手,發覺自己留下了指印。

轎車逐漸減速,輪胎帶起旋轉的水花。司機回頭望他們一眼,只道氣氛詭異古怪,他笑著提醒一句:“到了,咱們下車不?”

姜錦年與傅承林提前十分鐘進場。好似一剎那脫離了二人世界,來到了迎賓送客的社交圈。

羅菡朝著姜錦年招手,她連忙跑了過去,留下傅承林一人站在原地。

傅承林的幾位朋友等候已久,紛紛上前,與他閑聊。其中一位朋友正是這次會議的主辦方人員,他向傅承林透露:“上頭想搞互聯網金融,吸納基金公司的加盟,現在總共有十幾家確定合作。他們會在網上公開月報……”

傅承林評價道:“競爭激烈。”

他料想各大公司為了招引客戶,勢必要依托於互聯網平臺,做一些以前沒嘗試過的事。他還問:“你們會每天更新排行榜麽?寫在手機軟件裏,不放過每一支股票型、債券型、混合型基金。”

朋友應道:“被你猜中了,我們會做全方位的理財服務。”

傅承林頓了頓:“還可以吸引散戶,跟進上證、深證、道瓊斯和納斯達克指數分析。除了基金,黃金也不錯,老一輩投資者傾向安穩。”

那朋友點頭:“是這麽打算的。我們有四億個線上客戶,資源豐富,但也要給客戶分級,老人家手頭幾乎都是退休金,輸不起。再說基金市場吧……運作模式,總有漏洞。”

傅承林讚同道:“新基金被拿來買舊基金,買持倉多的股票,只要賣出去就能掙到錢。”

朋友嘆口氣,隨後關切地問他:“你們家的酒店確沒確定在哪兒上市?”

傅承林先是推辭道:“不急,路演還沒準備。”又說了一句:“前兩天考慮了聯合保薦人。”

朋友便說:“我有個熟人,他老板在廣州做餐飲,第一次上市就失敗了,因為簽字律師突然跳槽……簡直防不勝防。我還認識一個韋良連鎖酒店的高管。他們公司計劃兩年內上市港交所……巧了,今天紀周行也在,你可以問問他。紀周行參與了這事。”

傅承林掃眼一望,笑問:“柒禾金融來了幾個人?”

朋友翻看名冊,回答:“奇怪,就紀周行一人來了,柒禾真不給面子啊。”

說著,這位朋友也回頭去尋找紀周行的身影。

傅承林率先看到紀周行尾隨姜錦年,走向了附近一條無人深入的長廊,那大約是個逃生通道,左下角掛著一個綠色小人標志。

傅承林心道:的確是個綠色小人。

他掀開一截衣袖,往那邊走。

朋友攔住他:“承林,幹嘛擼袖子啊?”

傅承林謊話如真:“方便看表。”他還對了一下時間:“差十分鐘到三點。”他拍了一下朋友的肩膀:“待會兒我去後臺找你。”

傅承林這人的可怕之處在於,正常情況下,他的情緒不受外界影響。可能是因為多年來持倉炒股,看慣了盈虧漲跌,說好聽點,他是處變不驚,說難聽點,他是沒臉沒皮。

是以,朋友們猜不出他要去做什麽。

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門口。

路上,他想:紀周行這小子跟酒店裏獵艷的男人們並無不同,與他的劉秘書相比,甚至還差了點兒坦然。當斷不斷,拖泥帶水,早晚跌停板。

紀周行不知自己正被腹誹。他盤算著跟姜錦年正式談一談。

姜錦年為了接電話,來到一處無人之境。

打電話的人是她的親弟弟,弟弟名為姜宏義,今年十八歲,高三在讀,長的是帥氣俊秀,成績是出類拔萃,唯一的缺點是膽小。

姜錦年和弟弟說了一會兒話,感覺背後有人。她回頭,見到紀周行,嚇了一大跳。

兩人許久未見,他明顯更憔悴些,又或者只是昨晚上熬了個夜,故意裝出一副情傷未愈的樣子。

他穿著一套深色西裝,領帶為水墨藍條紋——這是姜錦年送他的禮物。兩人交往時,姜錦年從不要他的錢,除婚戒之外,貴重首飾一概退還,像極了臺灣偶像劇裏故作矯情又窮困潦倒的女主角。

但在有情人眼裏,這是真正的愛惜。

紀周行問她:“姜錦年,你最近想過我麽?”

大廳內燈火輝煌,樓道裏光線灰暗。

他沒等來她的應答,懶得再跟她多費口舌,索性摸到了她的下巴,往上一擡便要吻她。

他們從前接吻時,她多半是靜靜地回應,輾轉廝磨又小心翼翼,而這一次,尚不等他靠近,她惡狠狠踢向了他的胯.下。

若不是他及時松手,站到了旁邊,他那玩意兒真的危險。

他不怒反笑:“過去一個月了,你還氣成這樣?我該高興吧,你心裏總是有我,你只是喜歡騙自己。”

姜錦年如實道:“我被你氣得說不出話。”

她忽然覺得,世上所謂的愛情,先是被神化,隨後被神聖化,但它本質上只是一種**的滿足,一塊花哨又醜陋的遮羞布。就比如紀周行這人,還要跟她談愛情?談個屁。

她說:“你別把自己當成電視劇男主角,以為把女人按在墻上強吻有多帥,我跟你說,惡心死了。不止惡心,還很油膩,你有這份閑心不如去找姚芊,我看她今天也來了,配你正好。”

紀周行聽她說完這一大段話,卻道:“你還是在意姚芊。”

他理了一下衣領:“我跟她沒什麽了。幾年前我和她相處過三個月,覆合是不可能覆合的,我一直記著好馬不吃回頭草。”

姜錦年飛快接話:“那你還不離我遠點兒?”

紀周行偏頭看她:“我不認為我們分手了。”

他俯身,挨近她,目光深邃:“浪子回頭金不換,聽過沒?我和你在一起一年,從沒玩過別的女人,你走了一個月,我一次都沒做過。你真把我逼瘋了,姜小姐。”

姜錦年沒料到他會突然開黃腔,她一時不知道往哪裏躲,又覺得躲來躲去都不是辦法,他還有可能把她的厭煩當做一種局促的害羞。

她斟酌著開口:“因為我以前很胖,胖到你無法想象,我瘦下來以後,其它地方沒事,大腿上有三道白色生長紋,蠻突兀的。我每天都用精油和淡斑精華,它們消了一點兒,我不想讓你看到這些……”

何必解釋那麽多?她驀地住嘴,嘲笑:“追究這個結果是誰的錯,根本沒有意義,反正不是我的錯。我現在看見你就很煩,一個好的前任應當像個死人。”

紀周行道:“你要是完完全全告訴我,不瞞著我,我們倆至於鬧這麽多事?”

姜錦年半擡起頭:“天主教徒禁止婚前性行為,陌陌上天天有人約.炮,只要不妨礙別人,願意怎樣就怎樣。而你,紀周行,嚴重地妨礙到了我。”

她揣測道:“你並沒有愛過我,你只是覺得,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。你曾經對我說,不在乎我以前什麽樣,那幾天聽完大學同學對我的評價,你心裏很不是滋味吧?表面光鮮的女朋友,其實是個殘次品。”

姜錦年現在越是刻薄兇狠,紀周行越能想起她溫柔嬌嬈的樣子。

他神態倦怠,在暗處點了一根煙。火光縹緲時,他說:“真正無情的人是你。”

煙霧彌散,他的面容半明半暗:“你和傅承林是怎麽一回事,好上了?坐他的車來開會,他的車大不大,坐得爽麽?”

他叼著煙卷兒,笑起來:“你有沒有發現你自己很矛盾?說著不愛錢,不看重物質,真遇到條件更好的,第一個投懷送抱。難不成還準備倒貼他?”

如他所願,姜錦年臉色泛白。

紀周行知道那話傷人,但只有他一人深陷於失戀滋味,未免有失公平。他將煙灰拂落在地上,見她已成蒼白,心中陡生憐意,再次放低姿態:“我一直在等你。我不窮,不醜,也能不花心……”

話沒說完,前方走來一個男人。

紀周行擡頭,不期然撞上傅承林的目光。

傅承林與紀周行只見了兩次面。第一次,是在上個月的業內聚會時,他們握手,聊天,禮貌地談及合作,彼此留下的印象還算不差。

第二次見面,就是當前。

傅承林順手打開了走廊燈,仿佛與光明一同出現。他沒有聽見紀周行和姜錦年的完整對話,僅僅捕捉了最後幾句。但也足夠挑起他的莫名情緒。

他將煙卷從紀周行手中奪過來,掐滅在了紀周行的衣領上,意味不明道:“走廊禁止吸煙,素質低得可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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